深圳滑坡失联者家属:早知道遇这事讨饭也留在老家
□何家兄弟靠经营工业废品成为年收入过百万的小企业主,拥有过一个大家庭,直到泥土掩盖了亲人和他们在深圳临时的家。
□“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幸福,直到这么大灾难发生在我身上。我也是载入中国历史的人了。”何卫生说。
□何家人计划到春节的时候,在郑州打工的三妹一家也到深圳来,全家在铁皮房里过个最完满的春节。但滑坡事故后,曾经三代同堂、人丁兴旺的何家,再也不可能有这个机会了。
12月22日晚上,何卫明在深圳滑坡失联名单里找到一串熟悉的名字:
父亲、母亲、妹妹、妻子、女儿和小儿子,弟媳和她的3个孩子,还有妹妹的女儿,以及妻子的大伯。
“一共12个(人),全都埋在(泥土)下面了。” 他数了数说。
家里剩下的人,还有他和大儿子,弟弟,四妹夫和两个外甥女,以及待在河南老家的三妹一家四口。
一场发生在深圳光明新区的滑坡事故之后,活在世上的何卫明一家人还没有被泥土淹没的亲人多。
事故发生超过7天以后,人们认为掩埋者几乎已经没有生存可能。
“我感觉这个家一下子就塌了。”何卫明的弟弟何卫生说。他是自己小家庭五口人里,唯一还活着的。
生在河南农村的何卫明、何卫生兄弟俩,从2000年开始,在深圳打工、做生意。这10多年,是深圳经济、城市快速发展的时期,同时也是何家发家致富、生儿育女——何卫生口中“特别幸福”的日子。
何家兄弟靠着经营工业废品成为年收入过百万的小企业主,拥有过一个大家庭,过着“老家人个个都羡慕”的生活,直到泥土掩盖了亲人和他们在深圳临时的家。
“15年前,我来到深圳的时候啥都没有。”微信名字为“幸福的男人”的何卫生感叹,“15年后,我突然间又啥都没有了。”
“深圳对我来说,就像一场梦一样。”这个一直把深圳视为“小故乡”的34岁男人说。
那是他们早晨出门后离开才半天的地方,而此时院子和铁皮房全没了,脚下是一大片黄土
12月20日中午11点多,跟往常一样,何卫明和妹夫丁德魁从工厂收了废品,开着货车往家返。
这时,何家的女人们应该做着饭,等着丈夫们回来跟父母和孩子一起吃午饭。
穿过一段隧道,何卫明的家就快到了。他口中所说的“家”,在深圳光明新区恒泰裕工业园区里,是一个围起来的小院,占地3亩多,超过2000平方米。
何家人在那里安稳地生活了一年半。一间瓦房和几间铁皮房足够一家数十口和几个工人居住。铁皮棚下面,还有一大块空地用来囤积、分拣废品。
出生农家的他们在小院旁边种起菜,养了一群鸡和两条狗,过着田园般的生活。厨房还有一座烧柴火的地灶,灶台上摆着蒸馒头的笼屉。
平日里,七八个孩子在院子里玩耍、嬉戏,一大家子人坐在两张圆桌前吃饭。拉货回来的何卫明一看到儿女绕膝的场景,心里都会感觉“很满足”。“这就是人们说的天伦之乐吧。”他说。
找他们拉货的工人总是用羡慕的语气说:“何老板,看你这一大家子过得多和睦,兄弟俩多团结。”
11点45分左右,走近工业园那一片,何卫明和丁德魁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数十栋熟悉的楼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连片高高堆起的泥土。距离马路稍近的几栋楼房歪倒在泥土上,倒塌的楼房堵住了工业园西侧回家的路。
他们赶紧跑下车,绕到土坡的另一边,踩着泥土回到家。那是他们早晨出门后离开才半天的地方,而此时院子和铁皮房全没了,脚下是一大片黄土。
何卫明掏出手机,先给妻子打,再给爸妈打,给弟媳打,给妹妹打,“打了50多个电话,一个都没接”。
听说“出事了”,住在工厂的何卫生立刻往家赶,平常开车要走半个小时的路,“开了10分钟就到了”。
何家兄弟“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附近的人告诉他们,“刚刚发生了滑坡,土从那边的山上冲下来,把好多房子都埋了”。
事后,来自官方的消息称,12月20日11时许,广东深圳市光明新区凤凰社区恒泰裕工业园发生山体滑坡,造成恒泰裕和附近柳溪、德吉成三个工业园33栋(间)建筑物被掩埋或不同程度损毁。
通过亲历者的口述,人们拼凑着滑坡发生时的场景。在恒泰裕工业园区里上班的一个员工回忆,当时他正在公司上班,中午公司突然断电,随后看到山体崩塌,泥土不断向公司方向涌过来,同事们赶紧往外跑。他看到,泥土滑进一个大渔塘里,“水被激荡起两三层楼高”。
有目击者用手机拍下来一段事发时“犹如电影大片”般的情景:泥土冲过来,一栋厂房瞬间垮塌,钢筋和混凝土七零八落地散开,发出巨大声响,随之升起浓浓的白烟。
一个逃出来的村民说他看着自家房屋被泥土推倒并掩埋,“冲泻下来的泥土最近时离我只有10米左右”。
为了逃生,一个30多岁的父亲抱着不到8岁的儿子,从7层楼房上跳下来,“好在楼下面都是土,比较松散,只是骨折”。
等着何卫明回家吃饭的一家十几口消失了。滑坡那天是星期天,男人们去工厂拉货,孩子们通常会在铁皮房子里写作业、打游戏,女人照顾更小的孩子或者在工作间分拣废品。
几乎没有别的可能,何家兄弟断定,待在家里的亲人被泥土掩埋了。他们说,除了亲人以外,失去联系的还有帮他们干活的4个工人。
深圳这个地方,发展这么快,只要不懒,一定能在这里生存下去
推断得到了证实。事发两天后,一名从何家院子里跑出来的工人,找到何卫明,跟他讲了当时的情景。
那天,这个工人把车开到何家院子里,准备将从何家兄弟手上买的废品拉走。突然,他听到何卫明的妻子于春林冲他喊:“快跑,快跑。”
他来不及多想,跳下车就往外跑。泥土没过脚,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身后的人和铁皮房被黄土盖了。他不敢再回头,拼命往外面跑。
这个躲过一劫的工人跟何卫明说:“谢谢你的老婆救了我。”
何家人一个也没有跑出来。何卫明猜测,“我老婆当时看到土过来了,肯定还要回屋找孩子,她一个人是不会跑的”。
何卫明的妻子叫于春林,今年33岁。2003年,她跟着丈夫,带着刚满月的大儿子,离开河南淮阳的农村老家到深圳打工。
夫妻俩相信,“深圳这个地方,发展这么快,只要不懒,一定能在这里生存下去”。
他们还一直坚持,无论走到哪儿,都要自己带孩子。何卫明说,“小时候被父母带得少,被扔在老人那里,从小就体会到父母不在身边的感受”。
刚到深圳时,何卫明夫妇带着老家租地换来的2000元。怕弄丢,丈夫裤子里特意缝了一个口袋,里面装上钱。
起初,何卫明在工厂开车拉货,一家人租住在不到20平方米的一间房里。日子虽然过得辛苦拮据,但于春林很少跟丈夫抱怨。
在于春林的妹妹和弟弟眼中,“大姐是个性格很开朗的人”,一说起话来就“哈哈”直笑。生完3个孩子之后,于春林的身材有些发福,但仍然喜欢穿颜色鲜亮的大碎花连衣裙,搭配一条白色珍珠项链。
听到姐姐一家人被土埋了的消息后,于春林的3个妹妹和弟弟赶到事发现场。当天夜里,两个妹妹爬上十几米高的土坡,踩着松软湿滑的泥土,找到姐姐家原来所在的位置。
跟大姐于春林一样,妹妹们的身材也不高。她们摸着黑在泥土里攀爬了几个小时。于春林的三妹说:“特别大的冲动,完全不知道怕,就是要去救我的姐姐。”
何家兄弟在事发后一直待在现场,他们向救援人员指认家的位置。救援人员探测后发现,埋在何家那一带的土,“最浅的土深是9米,最厚的有15米”。
“说是有生命迹象,但不确定是人,还是鸡和狗。”何卫明说。
190台挖掘机开进泥土堆,参与救援的人数超过4000人。事故现场被拉上了警戒线,何家兄弟退到警戒线以外的地方。
夜幕再次降临,他们站在围栏外,循着搜救区域的亮光,远远地朝家的方向望去。在现场及其周围守了两天一夜之后,精疲力竭的他们才驱车离开。
此时,另一些人跟何家人一样在寻找亲人。22日官方公布消息称,有76人在滑坡发生后失联。
一个名叫王永权的河南新野人,逃出去后在医院注射了两瓶葡萄糖,又折回去找跑丢的父母和姐夫,直到身体虚脱又被送进医院。
现场附近的人们看到,有个年轻的姑娘哭着喊她的未婚夫,说他们原本计划7天后结婚。
对何家人来说,两天以来唯一的好消息是,“大哥的大儿子那天正好去学校补课,没有埋在里面”。
“总算有一个还在,还有一点安慰。”何卫明说。
渣土和工业废品一样,都是城市发展的伴生品。何家人拉废品的货车,有时会跟往山上运渣土的泥头车相遇、错开,在这个相对偏僻的地方会合
距离事发67个小时后,23日凌晨6点40分,从救援现场传出救出一个幸存者的消息。
当天早上,何家人从新闻里看到这条消息。幸存者的出现给何家人增添了一丝希望,同时也带来更多的焦灼。
“这个救出人的地方,距离我们家的位置还很远。”何卫明叹了口气说。
沉闷的气息在听闻消息后赶过来的二三十个亲戚中间蔓延。亲属们近乎住满一家小旅馆,埋在土里的一家十几口跟他们有着亲近的血缘关系。
几个男人在房间里抽烟、看电视新闻,低声地交谈。有的女人歪坐在床上,面无表情地发呆,或者私底下向人询问:“有什么新消息了吗?”
于春林的弟弟说:“晚上睡觉时,我感觉自己手脚不能动,呼吸困难。我梦见姐姐跟我说,她说喘不过来气,让我赶紧去救她。”
在土里已经埋了3天的妻儿以及凝结着数年心血的废品收购站,只能暂且以记忆和影像的形式,存储在丈夫的大脑和手机里。
兄弟俩的废品收购站名叫何百盛再生资源经营部,是用大哥小儿子的名字命名的。何百盛今年两岁半,皮肤黑、眼睛不大,家人都说“跟爸爸长得最像”。
当时在工厂开车的何卫明,听人说起收购工业废品这门生意。头脑灵活的他发现,被当作垃圾一样处理掉的工业废品,蕴藏着不小的商机。
那些被工厂低价打发掉的纸箱、铜线、废铁、LED灯条、显示器、塑料外壳等,被分拣出来后,以更高的价格卖出去,从中赚取差价。
在深圳,数以万计的大大小小的工厂,在生产着手机、平板电脑、液晶电视机等人们热衷消费的电子产品的同时,也在产出着大量的工业废品。
从2007年开始,何卫明和弟弟何卫生承包了一家电子产品工厂的废品,合伙做起了生意。
数年间,随着工厂从一栋厂房发展为一个20多万平方米的工业园,工厂的产量越来越大,兄弟俩收购的废品也越来越多。
他们的生意,从起初4米长货箱装不满的情形,到7米长货箱都不够装的红火。从一辆大货车壮大为两辆大货车。
何卫生说,从2009年到去年上半年这几年里,“生意做得一帆风顺”,光景好时一年可以赚取一百多万元的利润。他比哥哥早来深圳3年,开过出租车,还跑过货车。
以废品收购为营生,最令人感到麻烦的地方是,废品囤积有火灾隐患,而且看上去比较脏乱。为此,人群密集的城区难以接纳它,消防部门对其要求也很严格。
私人废品收购站大多要往偏僻的地方走。自从开始这门生意后,何家人不断地搬家。住简易房,没有几件像样的家具,衣物放在箱子里,适用于流动的生活方式。
2013年下半年,何家再次搬家,新家在恒泰裕工业园区里。与他们家为邻的,有厂房,有渔塘,还有一家报废车场,以及1公里之外的一座山和山上两年来不间断堆积起来的渣土。
渣土和工业废品一样,都是城市发展的伴生品。何家人拉废品的货车,有时会跟往山上运渣土的泥头车相遇、错开,在这个相对偏僻的地方会合。
跟很多工作和生活在工业园里的人一样,他们也曾抱怨泥头车运渣土噪音大、灰尘大,时常还会造成交通阻塞。但他们从没意识到,巨大的危险离自己如此之近。
深圳的变化是一种被按了“快进”键的变化,何家人的生活也“一直在上坡”
6天过去了,何家对失联亲人几乎不再抱有幸存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