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衰退政治变局:解析巴西乱象下的发展之殇
【环球时报驻巴西特派记者 王海林 特约作者 丁刚 廖燃】2016年里约奥运会正赶上巴西“百年不遇”的经济衰退和令人眼花缭乱的政治乱象。随着“政治内战”升级,巴西总统罗塞夫4月17日受众议院弹劾。
拉美一些国家遭遇过多次军事政变,巴西更是有过21年的军人独裁统治,现总统罗塞夫当年就经历过牢狱之灾。把弹劾看成“政变”的罗塞夫要面对的是政党相争、政界腐败、经济发展原动力缺失等多重挑战。巴西的发展之殇,还离不开这个国家的国民性格以及在文化传统、福利制度、法律体系等方面呈现的“两面性”。
举债发福利,怎么受得了?
1964年到1985年的军事独裁对很多巴西年轻人来说很陌生。在走上民主道路31年后,巴西各大电视台又开始滚动播放当年民众反独裁示威游行的画面——但这一次竟是为了弹劾民选女总统罗塞夫做铺垫。“在军事独裁统治时期,我坐过3年牢,为我的国家民主斗争,这是我的力量之源。”罗塞夫3月底在接受法国《世界报》采访时侃侃而谈,她认为“现在巴西人的街头示威成为一种用来强迫国会议员和部长的手段,这不是民主手段”。眼下,不仅罗塞夫本人,巴西民主之路也面临多重考验。
从表面上看,弹劾罗塞夫的最大推手是众议院议长、与副总统特梅尔同属民主运动党的库尼亚。库尼亚被查出在海外设立个人账户,用来接收政治献金和受贿。在罗塞夫拒绝库尼亚提出的“阻止调查委员会中劳工党议员对他的调查”要求后,后者就成了“罗塞夫的政敌”,一心要弹劾罗塞夫。劳工党指责库尼亚用看似合法的民主程序“公报私仇”。
4月17日,众议院内乱成一团,支持和反对弹劾罗塞夫的议员相互指责。很多议员投票前发言时间过长,引来一片嘘声。让人无法忽略的事实是,513名众议员中只有73名是直选的,其他都是党派推荐;他们中有273人被司法机关或者审计法庭传唤过。这些议员80%为白人,15.8%是混血,4.1%是黑人,而巴西有色人种比例已接近50%。
依靠稳定宏观经济的三大目标(初级盈余、浮动汇率和控制通膨),从2002年到2013年间的12年里,政府财政一直维持基本盈余。但巴西圣保罗金融高管学院院长若泽·塞古拉多在其发表的文章中认为,罗塞夫政府没有固守这三大目标,导致市场对巴西信心降低。4月20日巴西公布的官方数据显示,目前,巴西失业人数达1000万。
经济衰退下的高福利之殇也被巴西人诟病。今年57岁的恩瑞·法尔布在圣保罗经营一家酒店,军政府独裁时期他还是一个学生,他坦言再也不想回到军政府时代。谈到这次的总统弹劾,他表示劳工党为贫苦民众提供社会福利补贴本没有错,但问题是在国家经济极其不景气的情况下,依然举债发放社会福利,这让很多中产阶级无法接受。
恩瑞告诉《环球时报》记者,既然政府没有钱,就不应借债来推行如此高的福利,那样只能继续拖累巴西经济。在一家旅行社厨房做帮工的马乌拉今年25岁,因货币贬值、拿到的家庭补助买不了什么东西而对罗塞夫的态度从支持转为质疑。按规定,有一个3岁女儿的马乌拉每月可领取35雷亚尔(1美元约合4雷亚尔)的补助。她的哥哥家因有5个孩子,可以领240雷亚尔。但在巴西的超市,一罐普通婴儿奶粉已卖到60雷亚尔左右,很多贫困家庭领取的那点补助金,确实已是杯水车薪。
反对罗塞夫的示威民众认为,现政府治理不当,希望杜绝政府腐败。腐败案层出不穷,罗塞夫政府也几乎成为巴西历史上更换部长最频繁的政府,自她2011年就任总统以来,共更换过86名部长。
在巴西的政治局势日益混乱的过程中,媒体也在推波助澜。巴西劳工党一直缺少对主流媒体掌控力。巴西不少主流媒体与反对党各大财团关系密切,有的还有美国背景,因此对自己财团的丑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旦舆论绑架司法、利益集团以及政党,左右媒体,这样的事情将是非常可怕的。在代号为“洗车行动”的反腐运动中,很多证据也指向巴西执政联盟党民主运动党及反对党社会民主党,两党的党首特梅尔(现任副总统)、内维斯(2014年总统大选罗塞夫强有力的竞争对手)都或多或少与腐败案有牵连,但媒体却盯着劳工党不放,对其他党派的贪腐事实鲜有深入涉及。
一部iPhone折射经济大问题
巴西眼下的民主乱象和经济困境,在几年前就初现端倪。2013年夏,我从泰国转到巴西工作。那时的巴西经济还相当不错,但没几天,我就隐约觉得这个国家可能要出问题。一是一部iPhone4居然要1000多美元,差不多比美国贵出一倍多;二是物业费里有一项清洁费,约为70美元,专门付给每周来家中打扫一次卫生的黑人大妈。这项费用是强制性交纳,不需要打扫也要收钱,而且规定清洁员要留下工作3个小时。苹果手机贵是因为巴西有严格的保护本国产业政策,非巴西生产的就要交高关税。
清洁费则是用来确保贫困阶层就业的措施。两项费用说明,一是巴西制造业很弱,产业开放度低,没有竞争力。二是巴西穷人走出穷困要靠救济式的“输血”,而不是造血。强制增加中产阶层生活费用补贴穷人,势必引发中产不满。二者相加,折射出巴西这样的发展中国家普遍面临的难题:制造业萎缩+低层次服务业膨胀造成经济发展原动力缺失。现在,这个曾被视为耀眼新星的“金砖国家”出现断崖式经济下跌。
外资撤出、内资观望、出口疲软、货币贬值,这些问题不是没有相应对策,而是政府无力推动。政局不稳、腐败丑闻不断、利益集团制约导致想干事也干不成事。去年,巴西财长莱维曾试图提高税收并削减政府开支,因遭到执政党和在野党的双重夹击,不得不在上任不到一年就宣布辞职。
选票政治制约了巴西运用经济上升机会来提升竞争力。靠底层选票走上政治舞台的巴西劳工党,不断加大扶贫减贫力度。4000万穷人脱贫进入中产行列,巴西由此成为全球减贫新星,多次受联合国赞扬。当然,这也确保了劳工党连续四次在选举中获胜。穷人脱贫是好事,但脱贫方式却主要是靠社会救济和补助,劳动力素质和与此相关的企业竞争力并没有受益。巴西女佣人数2013年达到720万,在117个被统计国家的女佣总数中,每8位中就有一位是巴西人,巴西成为全世界按人口比例计算女佣最多的国家,其中还有大量单亲妈妈。票仓看似稳住,可劳工党政府却错过改革调整的最佳时机。穷人的生活改善,但制造业却在持续萎缩。
在巴西,执政党最不利的时候,往往就是反对党最有利的时候。任何减少福利和贫困补助的措施出台,都意味着将自己的票仓拱手相送,不同利益集团的激烈博弈导致政局持续动荡。正如巴西《经济价值报》4月10日的分析,即使副总统特梅尔成功上任,也只不过是换汤不换药,毕竟对于任何执政者来说,最重要的还是个人利益和其所代表的政党利益。巴西的多党政治制度成了制约改革的主要麻烦之一。众议院政党碎片化,极难形成多数派且弱化了行政能力,目前共有25个政党,其中执政联盟前三大党仅占总票数的1/3强。
巴西学者埃文特罗认为,巴西没有找到自己的发展道路,而是在左右两极摇摆。巴西现在走的是左翼道路,但代表巴西资产阶级利益的反对党并没有失势,他们一直试图用推动巴西经济自由化,力推私有化。
这一次,由于巴西政府高官卷入最大国企巴西石油的腐败案,更让他们看到推动私有化的机会。法国巴黎银行的经济学家卡瓦尔赫认为,巴西的危机首先是政治危机。政府削减支出的政策需要先解决政治危机。危机之下,巴西已没有提高税收的空间。如果没有政府的治理,任何经济团队都无法克服现在的危机。
巴西的问题也是文化的。巴西是一个具有两面性的国家。这是一个南美国家,却又沿袭着欧洲,尤其是南欧文化的传统;这是一个没有完成工业化的国家,但又是一个“去工业化”的国家;这是一个经济水平属于发展之列,福利水平却属于发达之列的国家;这个国家的民众有着随和、包容且易于满足现状的性格,但这个国家又有着堪称世界上最健全、最繁琐的法律体系。巴西人有句老话:“全世界的游客工作、攒钱,不就是为了跑到巴西来享受阳光、沙滩、烤肉吗?而这类享受都在我们家门口。”
这句话体现了巴西人乐观的一面,也折射出制造业发展困难的一面。很难想象巴西人能成年累月坚守在流水线旁做着重复的工作。2011年,为解决苹果手机价格高昂的问题,富士康决定在巴西设厂,但第一期有3000名工人的工厂刚开始试运行就遇到麻烦,巴西工人多次罢工,要求改善工作条件和提升工资,其中一个让富士康难以满足的条件是“工作太单调,缺乏升职机会”。最终,富士康不得不退出巴西。(作者丁刚为人民日报拉美中心分社前首席记者)
民主政治变成期货交易
拉美左派人物、巴西劳工党领袖卢拉2002年底当选总统时,美国十分恐慌,华尔街曾多次发出若卢拉当选就将资金撤出巴西的警告。但谁也没有预料到,压力之下,卢拉任内把巴西经济搞得很好。卢拉一上台就组建巴西反贪局,这说明他深知国家政治和经济发展的障碍是什么。卢拉要求巴西反贪局以香港廉政公署为楷模。
在笔者引介和安排下,巴西反贪局2003年初曾派员到香港廉政公署参观取经。同样让我没想到的是,今年3月4日,卢拉受到巴西国家石油公司巨额欺诈案、洗钱案、贿赂案的牵连,其住宅和办公室均遭联邦警方突击搜查,他本人也被带走问询,其过山车一样的政治命运令人不胜嘘唏。
在“洗车行动”中,巴西警方逮捕53名各个党派的政治家和企业家,查获涉案金额约20亿美元。在巴西议会近600名议员中,涉嫌受贿、选举舞弊、绑架与谋杀等罪行的议员比例居然高达6成。我接触的一位巴西学者说,把现总统拉下马,改变的只是巴西政局,但不可能让巴西从此变得政治清明,最后受害的还是国家和人民。
这两年,巴西频繁出现批判劳工党政策的示威游行,动辄百万人,席卷全国。百姓对政府的反腐败努力并不认可。腐败丑闻导致民众对政治的不信任。
他们认为,巴西过去十几年的经济高速发展和民主政治转型为催生腐败和“黑金政治”提供了温床,民主选举则迫使各政党候选人使尽浑身解数去争取金主的金援,政客募得选举资金上位以后,再以公共工程来回报幕后金主。
民主政治变成一场期货交易。正因如此,公共服务、税收、公共采购、资源开采和地方司法是巴西腐败高发易发的病灶。不解决这些深层的结构性问题,光靠空喊口号只能让巴西的民主和经济发展陷入周而复始的循环中。(作者廖燃为旅居挪威的华人政治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