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法院报》:执着的虔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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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8月8日。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乌云把天空压得很低很低。
湖南省郴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副院长肖嗣运的办公室门外,一名清瘦的女子站在门前。几次伸出手敲门,却把停在空中的手又收了回来。低头,犹豫了一会儿,女子把头抬向天空,深吸了口气,敲开了肖嗣运的办公室。
“这不是钟院长的爱人周西滢吗?快请坐。”肖嗣运让女子坐下,为她倒了杯茶。
“肖院长,我……我想请您帮我们发布售房信息。”周西滢吞吞吐吐。
“你要卖房子?房子卖了你们住哪?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江武他……”周西滢忍不住哭了,“他病了。”
“钟院长病了?前两天还看见他来院里……你别急,慢慢说。”肖嗣运递了张纸巾给周西滢。
“淋巴癌,已经做了一期化疗。虽然有医保,可我们自己承担的部分也不是小数。他不让我跟单位说,可是,马上要开始后续治疗了,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啦……”周西滢泣不成声。
桂花树下的忘年交
1997年,那个阳光明媚的夏天。郴州中院的桂花树上,绿油油的叶子随着微风轻轻摆动,闪烁着点点金光。
一脸书生气的钟江武,白净的脸上戴着一副细框眼镜,快步走进了法院的大门。郴州中院迎来了历史上第二个北大毕业生。
郴州中院的第一个北大生,是1946年毕业于北京大学的离休法官漆天鸿。来法院的第二天,钟江武报到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拜访漆老。
夕阳中,老院子的桂花树下,两人促膝畅谈。从那一天起,一老一少,两个相差50岁的人,成了一对互相仰慕的忘年交。
“小钟,你对‘信访不信法’怎么看?”
“漆老,我始终认为,一个人没有信仰就没有希望,一个国家没有信仰就没有未来。只有法治成为全体人民的信仰,我们的国家才有希望。这也是我们这一代法律人必须终身为之奋斗的目标。让每一个老百姓信仰法律,杜绝‘信访不信法’,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漆老,听说您捐款资助了很多贫困学生。”
“没有。”
“捐了,电视都报道了,您累计捐了十几万元。”
“这怎么能上电视?我是捐了,但我从不捐钱给个人。捐给个人受捐助者会想,如果不是某某我就上不了学,他会感激捐助者。做好事如果为了图感激、图回报,就不能称之为好事,不如不做。所以,我只捐给基金会……”
微风拂过,飘来阵阵桂花清香。
“太好了!这回我的学费有着落了!”捧着1万元绩效奖金,李敏高兴得合不拢嘴。
为了这笔学费,他已经愁得几天吃不下睡不着,正准备放弃这次深造的机会。
李敏出生于嘉禾县盘江乡帅家村的一个农民家庭,父母靠种地的微薄收入供两兄弟读到了大学。
2010年12月,李敏大学毕业了,通过公开招考考入了郴州中院。
勤奋好学的李敏知道法律是一门专业性很强的学科,要当好法官,靠现有的知识是远远不够的。
2011年初,他拿到了湖南大学法学院环境资源与保护法专业在职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
可是每年1万元的学费却成了他求学之路的“拦路虎”。每月工资不足2000元,除去租房和吃饭的费用,省吃俭用一年下来也只能存个几千元。弟弟还在上大学,父母也实在没钱了。
细心的领导,时任郴州中院民三庭庭长的钟江武看出了李敏的烦恼。
“杨庭长,请你帮我件事。这次发今年的岗位责任制奖金时,把我的那份给李敏,他考上了研究生,正为学费的事发愁。”钟江武找到民三副庭长杨爱华,“千万别告诉他这钱是我给的,就说是他的奖金。”
“他一再嘱咐我,不要告诉李敏,也不要向任何人提及。”杨爱华说。
“当时拿到钱,只觉得挺多的,我也没有多想,直到前几天我才知道,那钱是钟院长的奖金。”李敏的声音哽咽了,“我连向他说声谢谢的机会都没有。”
“一定要查清案件的每一个证据”
“卖方说发了35万元的货,买方说只发了15万元的货,原始单据也没有了,究竟发了多少,谁都不能证明,都推给咱们了。”民二庭庭长刘军愁眉不展。
“双方都拿不出有力的证据,这个案子要判得公正,必须到实地调查,看看究竟有多少货物,不能听他们的一面之词。”钟江武态度坚决。
“可是货物在广西河池,路途远,又是山区,路不好走,不安全。”
“交给我吧,我会小心的,一定要查清案件的每一个证据。”在钟江武的坚持下,庭长同意他和戴陈峰一起去广西调查取证。
回忆起1999年11月的那次调查,戴陈峰至今仍心有余悸。
来到广西,两人市、县、村的一路寻找,终于找到了这批货物存放的地点。钟江武和戴陈峰进行了1个多小时的调查。时近中午,问询的内容也了解得差不多了,戴陈峰急着想赶上中午返程的火车。可就在这时,随后赶到的另一方当事人提出想在法官的主持下和对方和解。
急于赶路的戴陈峰给钟江武使了个不情愿的眼色。
可钟江武没有理会:“能调解是好事,我们听听也好。”
“这一听,两个小时过去了,午饭时间过了,火车更是赶不上了,双方也没调成。我有些生气,他却一脸平静,还惋惜地说什么‘真可惜,差一点就能调解了。’”戴陈峰说。
因为没赶上火车,他们赶到县城的汽车站,想着乘公交赶到市里去搭晚上的火车。
很快,在山路的慢摇中,戴陈峰睡着了。醒来时,戴陈峰发现自己躺在了车厢地板上,周围的椅子全移位了,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
跌跌撞撞地下了车,才知道是出了严重的车祸。
“陈峰!你没事吧!”循着声音,戴陈峰逐渐看清了走近的钟江武。发现他的眼镜碎成了空框,身上污迹斑斑。
看着一片狼藉的事故现场,急于离去的二人,相互扶着搭了一辆农用三轮,继续赶往市里,赶上了当晚的火车。
“由于他们调查得仔细、证据充分,第二次开庭很顺利,案子很快就结了。”
“江武无论工作还是做人,都那么完美,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看着窗外随风摇曳的桂花树,刘军的眼睛湿润了。
“公正是法律的底线”
2012年8月,又是桂花飘香时。钟江武被调到桂东县人民法院担任院长。
“钟院长,这个案子检察院认为几名被告人的非法狩猎与非法持枪属牵连犯罪,应当择一重罪,以非法狩猎罪追究两人的刑事责任。我觉得这样认定有问题,可又拿不准。”桂东法院法官胡剑联把案卷递给钟江武。
2013年4月29日晚,陈已德与王建军、陈金友、杨言章明知处于禁猎期,在未取得狩猎证的情况下,携带探照灯、鸟铳等工具,分别乘坐两辆摩托车来到桂东县长垅界外洞坳山场猎鸟。
狩猎过程中王建军击落一只飞鸟后,陈金友、杨言章到山上寻找,最后由被告人陈金友将击落的飞鸟拾回。后经鉴定,被猎杀的飞鸟系国家三级保护野生动物——夜鹭。两支涉案鸟铳均为以火药为动力的非制式枪支,具有杀伤力。
案卷中,检察院认为应该以非法狩猎罪追究四被告人的刑事责任。被告人陈已德、陈金友同时涉嫌非法持枪罪,其行为构成牵连犯,应当择一重罪,以非法狩猎罪追究两人的刑事责任。
钟江武认真看完案卷,皱起了眉头:“这是一起非常典型的案件,我和你的观点一样,这应该是两个罪名,不属于牵连犯。”
“好的,那我就按您的观点办。”胡剑联心里有了底。
“别急,罪与非罪的事一定要慎重,不能这么草率。这个案子应该拿到审委会上讨论。”
第二天,审委会上。
“检察院已经按牵连罪指控,也没有太大的问题,咱们改成两个罪名数罪并罚,被告人肯定不服,弄不好检察院又得抗诉,这不两头受气嘛……”审委会上,有人提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公正是法律的底线,不能因为怕上诉、怕抗诉就妥协,这是原则问题!就本案而言,非法狩猎罪与非法持枪罪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同时,两携枪狩猎者无需经任何人同意随时可以掌控枪支,即使不非法狩猎亦已构成犯罪,所以这两名被告人应定性为犯有两罪,而不是法律意义上的牵连犯……”钟江武有理有据。
最终经过讨论研究,审委会作出决定,应当以两个罪名对被告人数罪并罚。
判决后,4名被告人不服,提起上诉;同时,检察院也提起抗诉。最终,郴州中院经审理,维持原判。
“要让每一个老百姓都信仰法律”
“法官要像一个虔诚的信徒,要视法律为神明。”钟江武常说,“法官要做‘传教士’,把对法律的信仰传给每一个人。”
桂东地处湘粤赣边界,群山巍峨,坡陡沟深,是全国有名的贫困县,这里也是少数民族聚集的地区。独特的地理和民族环境造就了这里独特的方言。
第一次下乡走访,钟江武发现,语言成了他和这里的村民沟通的最大障碍。老百姓的方言,他听不明白,他的普通话,村民们也是一头雾水。于是,他开始学习当地语言,并提出“用群众语言办案、借助群众力量办案、到群众家门口办案”。
一有空,钟江武便到辖区村民家中,“走亲戚”,聊家常,讲法律,学方言。从最初手舞足蹈地边比划边聊,到最终一口纯正的桂东话,钟江武走遍了桂东的村村寨寨。
“他这个市里来的干部,北大的高才生,对桂东,比我这个土生土长的桂东人都熟悉。”桂东法院副院长、桂东县政协副主席罗启龙说,“钟院长不仅自己信仰法律,他还要让桂东的每一个老百姓都信仰法律。”
为了方便干警学习桂东方言,钟江武指导政工室编制小册子《桂东话集成》,每名干警人手一册。许多当地谚语、歇后语,在小册子中都有解释。钟江武要求干警普法宣传时尽量使用当地语言。
巡回开庭、印发法律宣传册、挨家挨户地走访宣传法律……在钟江武的带动下和桂东法院干警的努力下,桂东当地的老百姓改变了千年打鸟的传统,纷纷交出了家中的猎枪和网捕工具。如今,这里的刑事案件逐年减少,法院今年受理的刑事案件不到60件。
“如果,他能放得下工作”
“住院期间,江武一直在看各种各样的材料,有院内的事务,有各个单位之间的衔接,还有关于案子的……如果,他能放得下工作,如果我们去大城市治疗,也许,江武还在。”周西滢强忍着泪水自责地说,“这个问题上,我不该太顺着他。”
今年7月8日,钟江武被确诊为淋巴细胞癌。
8月13日,刚做完化疗的钟江武便从医院“请假”,出现在了桂东法院。
8月20日,罗启龙赴郴州开会,散会后拨通钟江武的电话,准备去医院汇报工作。电话那头,钟江武说:“我正在去桂东的路上,就快到法院了。”
9天后,桂东县委政法委书记黄柱中到医院看望钟江武。“他的电话一个接一个,都是汇报工作的。我劝他,病了就好好休息。他反倒安慰我‘我很好,不用太担心’。”
“我不知道钟院长住院,他走的前一天晚上,深夜了,我还给他打电话汇报一个执行案子。”桂东法院沙田人民法庭庭长郭祎宏愧疚地擦着眼泪,“钟院长跟我说,一定要慎用强制措施。我不该那么晚还打扰他……”
8月31日,钟江武四处联系协调资金建成的白坪金兰小学开学了。40多名学生再也不用步行十几公里去县城的学校了,也不用挤在不足60平方米的危房里上课了。他们翘首以盼,等待着钟院长为他们的新教学楼剪彩。
校园里的桂花树闪烁着金光,散发出阵阵幽香。
钟江武,没有来。
8月31日,开学的日子。被钟江武默默资助多年的赵春凤穿着新校服,来到离家5公里的初中报到。她站在校门口等待那个熟悉的身影……
而他,没有来。
这一天,钟江武的病情急剧恶化。22时30分,他走了,带着对法律执着的虔诚,带着对完美道德执着的虔诚,却抛下了深爱的妻子和9岁的儿子钟声扬。这一天,离他41岁生日还有10天。
“桂东到郴州有4个小时的山路,每个周末,江武只要不忙都会回家。”周西滢一遍一遍地擦拭着书架、书桌、电脑,“整理好这些,他回来了,随时可以用。”
坐在一旁的钟声扬久久凝视着门口,默不作声。
这天,是星期五,钟江武回家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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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人民法院报 责任编辑:李燕